内容不断更新,建议购买会员永久查看
语言传输了思想,思想影响了心智,心智产生了行为,行为再次加重了语言,如此循环。
看到“语言的力量”这个标题,你第一时间会想到的什么?
也许你想到的是父母的那些唠叨和指责,“你怎么总是不听话?”、“我们都是为你好啊!”。
也许你会想到职场里的领导或者亲密关系中的伴侣,他们用语言逐渐控制着你的自信和自由。“没有我,你做不了什么”、“你太敏感了”、“你太情绪化了”。
也许,你会想到朋友圈、小红书上那些看似完美的生活模板:“精致生活”、“年入百万”、“财富自由”……它们没有直接命令什么,却在无形中设定了“应该”的样子。
也可能你想到的,是其他场景,它们同样沉重,只是不容易被一句话描述出来。
这些话并不总是带着恶意,有时甚至披着关心和鼓励的外衣。但它们在不知不觉中,塑造了我们的标准,影响了我们的判断,甚至改变了我们对自己的看法。
我们习以为常的语言,也许正是最难察觉的规训方式——这一期,我们想一起拆开它,看看它是如何产生、如何运作,又该如何挣脱它的控制。
我们社群里曾经分享过一段关于语言影响行为的一段话:
谨慎选择言谈。
因为反复使用的词语,终将不只是表达,而是内化。
说得越多,越相信;越相信,它越会成为你看世界的方式。
久而久之,语言,就会一点点改变我们的心。
语言自有它的方向、重量,会引导我们的注意力、情绪和选择。
所以,认真对待每天说的话。
它们会悄悄成为我们的人格,成为我们生活的边界,
成为现实。
一、语言的力量是如何产生的?
要想理解语言是怎么慢慢变成一种影响我们生活的“隐形力量”的,我们还得回到起点去问一句:它到底是怎么来的?
这个问题乍看有点哲学深奥,科学界对此也确实众说纷纭,但大致有几种经典的说法:
模仿说:人类最早的语言来自模仿自然界的声音,比如“咕咕”模仿鸽子,“哗啦”模仿水声。听起来像在录ASMR。
情感呼喊说:语言起源于原始人的情绪爆发,比如疼了喊“啊”,惊讶叫“哦”,后来这些声音逐渐被赋予意义。也就是说,语言起源其实有点像打游戏时不小心被吓到的反应。
劳动说:语言起源于人类集体劳动时发出的协调声音,比如“一、二、嘿咻”,慢慢这些发音变得更有组织性。换句话说,语言最早可能是用来叫人搬砖的。
社会契约说:语言是人类为了更好地组织社会而达成的一种“交流协定”——我说“火”,你知道要躲;你说“肉”,我知道今晚能吃饱。听起来很有理性,但也很理想主义。
虽然这些理论都各执一词,但至今还没有哪一个理论能完全说服所有人,但有一点是共识的:在语言最初诞生的时候,它和现实之间并没有“准确指代”的关系。
实际上,早期语言更像是一种模糊的、试探性的“标签实验”。人类面对世界时,不是看到每样东西就冒出“啊,这一定叫椅子”,而是通过重复、共识、甚至误解,慢慢构建了某些“声音”和“概念”之间的联系。
换句话说,“火”这个词并不“是”火。它只是某个群体在某个历史时刻,临时达成的约定俗成的声音代码,用来指代那个烧人的玩意儿。
这也是为什么不同语言之间会出现那些奇奇怪怪的“词无对译”、“语义空白”现象。比如:
- 英语里的 serendipity(意外发现美好事物的能力)很多语言根本没有对应词;
- 中文里的“缘分”,翻译成英文都要绕一大圈,还得加括号解释;
- 有的语言里一个动词能表达整个句子,有的语言要用七个词才能表达一个动作。
二、语言从工具到秩序的演化之路
既然语言从一开始就不是现实的完美映射,那它究竟在做什么?它又是如何从最初的“沟通工具”逐步演变成今天这个无处不在的表达系统的?
其实,我们可以把语言的演化过程大致分为三个阶段:从“活下来”出发,到“理解世界”,再到“维持结构”。这个路径就像某种产品的版本升级。
第一阶段:语言是为了活下去
语言最早的功能,一定不是为了表达思想,而是为了触发反应。因为在远古时代,面对捕猎、迁徙、灾难等高风险情境,人类需要迅速沟通和协作,语言在这里更像是一套简化的“信号系统”——目的是让别人马上“做出动作”,而不是“理解含义”。
想象一个群体狩猎时,一个人高声喊出“嘿!”、“跑!”、“来!”这样的短促语音,所传递的不是完整句子,而是一种协同行为的提示。语言在这个阶段,就是集体生存的协调工具。
它不是讲道理,也不表达情绪;它像口头上的敲鼓或挥旗,只要一喊,大家就知道该做什么。这类语言往往节奏感强、结构简单,比如劳动号子、集体喊口令、传递警报时的短促叫声。
“嘿!”“咻!”等形式,就是这种原始语言功能的现代遗存。它们并不承载什么“内容”,而是在制造同步、调动动作。
Steven Pinker 在《语言本能》中指出,语言极可能是在这种高压的生存环境下被自然选择保留下来的进化成果。它不是为了让我们“好好说话”,而是为了“活下来”——并且活得更有效率。
因此,在语言的第一阶段,它的功能极其明确:发出信号、激发反应、建立协作。它没有主语,没有情绪,也没有描述,它只是行动的触发器。
第二阶段:语言帮我们整理世界
随着生存压力减弱,人类开始面对一个新的问题:如何理解世界,如何共享经验。
语言开始超越单纯的表达需求,成为我们整理现实、组织认知的重要工具。我们通过命名,将世界拆分成一个个更容易理解的单位:这是一棵树,那是一块石头;这是工具,那是动物;这是白天,那是夜晚。
这些词汇不仅帮助我们沟通,也在悄悄塑造我们对事物的理解方式。命名,其实就是一种分类。
一旦某个事物被归入特定类别,我们对它的认知方式也会随之简化。例如,当朋友说“借我把椅子”,我们就能立刻心领神会地递过去一个“可以坐”的物品——不必再解释它有几个腿、什么材质、有没有扶手。
这种语言带来的“认知便利”,极大提高了人类处理信息的效率。但也因此,我们逐渐习惯以语言已有的分类系统来看待世界,而不是重新观察事物本身。
在这个阶段,语言仍然是中性的。它尚未判断什么是对的、好的、该有的;它只是将经验划分为可以理解、可以交流的模块。
但也正是这种看似中立的分类,为后续的价值判断和社会规范打下了结构基础。
第三阶段:语言开辟新的思维空间
当语言帮助我们划分和命名外在世界之后,它开始进入一个更微妙的领域:它不再只是描述我们看到的事物,而是开始命名我们感受到的东西。
从“火”和“水”这样的外部物体,到“饿”“痛”“冷”“怕”这样的身体状态与情绪体验,语言让我们第一次可以将内在感受固定成词,传达给他人,也传达给自己。
“饿”不是一种物理现象,而是一种内在状态的表达;“怕”则不仅仅是逃跑的动作,而是将情绪命名的尝试。在命名这些经验的同时,我们也在学会“意识到它们的存在”。
语言逐渐将这些模糊的感觉变成可以被理解、被沟通、被记录的“经验单位”——而这,就是语言第一次不仅描述现实,而是在“制造现实”。
随着词汇的累积,我们开始能够捕捉那些更加复杂、细腻的心理与社会现象。从“悲伤”到“孤独”,从“委屈”到“焦虑”,语言帮我们拓展了一整片内在世界的地图,让原本只能感受的,变成了可以思考的。
而当这种能力继续发展,我们开始发明新的概念,去回应那些我们无法用旧语言处理的经验:
- “原生家庭”让我们看见童年对当下心理的影响;
- “PUA”“情绪价值”“信息茧房”这些词,赋予我们分析、质疑、脱离某种困境的能力;
- “内耗”“隐性关系”“高敏感”这些语言标签,为人们提供了新的自我描述和社会定位。
语言不只是“翻译”我们的感受,它逐渐变成了一个发现感受、构建认知的前提条件。
我们以为自己是先有了经验,才找语言描述它;但很多时候,是语言出现了,我们才意识到“原来我一直有这种感觉”。
这正是语言的第三种功能:它不仅帮助我们看清已有的世界,还创造出我们之前看不到、说不清的思维空间。
而当这些语言构建的空间越来越广、越来越细,它也开始形成一个与现实世界平行运作的“语言环境”——一个由文字、词语、概念、范畴构成的文字体系。
三、控制:功能与权力的结合
然而,问题也随之浮现:当语言从工具演变为一个全新的虚构环境时,它也悄然与权力产生了更深的结合。而这,也是“语言的力量”开始发生的地方。
我相信读到这里,很多人会有一个疑问:语言为什么要和权力结合?
要理解这个问题,我们必须回到语言的功能本身。语言不只帮我们生存、理解和表达,它还承担着一个更深层的任务:帮助我们维持秩序。
任何一个稳定运行的社会,不仅需要协作和共享经验,还必须建立角色区分、判断标准和行为规则。语言,恰恰是实现这一切最有效的工具。
在早期狩猎中,语言用于组织行动。如果某个人能准确判断地形、指挥队形,他的话就更有执行力。此时语言不仅是信息传递工具,更是一种“话语地位”的分配机制。
同样,当一种陌生生物被命名为“蛇”,它就被纳入“危险”的范畴;而若称其为“神的使者”,它的意义与处理方式就完全不同。命名行为,看似中性,实则设定了现实的解释框架。
再比如,语言也开始构建规则与意义。像“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这样的谚语,不只是经验的表达,而是一种语言建构的群体预判机制。它并不要求信服,却能影响决策。
组织、分类、构建意义——语言的这三项功能,一旦持续嵌入社会结构,就不可避免地生成了三种结构性权力:谁能说话,谁能定义,谁能设定语言的边界。
所以,我们说,语言与权力的结合,并不是语言“变坏”了,而是语言功能走向结构化之后,自然生长出的控制能力。
四、语言力量几种表现
如果说前文揭示了语言如何与权力结构结合,那么这部分的目的,是帮助我们更清晰地意识到这种结构性控制如何在日常语言中悄然发生。
1.谁能说:表达机制的权限分配
语言从不是平等发声的空间。在家庭、职场、公共讨论中,我们早已熟悉谁可以“自然地说”,谁需要“被允许说”。
比如,一个年轻人在家庭聚餐中提出观点,往往被一句“你还太年轻”挡回去;同样的话,如果出自父辈,就变成“经验之谈”。
这不是因为说话内容不同,而是说话者的位置决定了语言的“份量”。这就是“表达控制”最基础的表现形式——语言的使用权,是一种隐形的社会权限分配。
2.谁能定义:分类机制的象征分权
当语言开始命名和分类世界时,它就承担了“定义现实”的责任。谁能定义一个人是“失败者”、是“独立女性”、是“合群”还是“情绪化”,就等于掌握了社会对这个人期待与评价的逻辑。
比如,“成功人士”这个标签,本质上不是事实,而是一种价值宣告——它预设了哪些状态值得被羡慕,哪些状态需要被改善。
语言的命名不仅反映现实,也塑造现实,它让人主动向标签靠拢,或被迫从标签逃离。这就是“分类控制”——通过定义行为与身份,把人嵌入一种默认的社会框架中。
3.什么能被意识:语言边界的认知设限
即使你能说话,能定义,仍有一层更深的控制:语言决定了你是否“能意识到”某些问题的存在。
比如,在“抑郁症”这个词广泛传播之前,很多人只能模糊地说“我就是不对劲”;“PUA”一词出现之前,很多人只能隐忍不适,却说不清遭遇了什么。
当语言没有提供可用的概念时,我们的经验就无从表达,也难以被理解或反抗。这就是“设限控制”——语言不仅决定我们说什么,更决定我们能不能思考什么、承认什么、争取什么。
4.我们如何用语言自我规训
而这还没完,语言最深的控制,不在外部结构,而在我们内心。当语言结构长期嵌入我们习惯后,我们甚至会在表达前就自我审查:“这样说是不是太情绪化?”“我这样说像个外行吧?”“我说这句话是不是太不合群了?”
这些规则并非来自外部强制,而是语言结构已深深内化为我们的”说话直觉”。我们不是被迫保持沉默,而是主动选择呈现一个”得体”的自我形象。这正是语言力量最深层的体现:不是他人迫使我们缄默,而是我们已然习得了自我噤声的方式。
5.语言的自我复制
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只需要识别语言的控制机制、掌握更多概念,就能摆脱语言的限制?或许不是那么简单。
因为语言还是一个会自我增殖的系统。你有没有发现某些词一旦被制造出来,就开始在社交网络、媒体叙事、日常谈话中高速传播,它会迅速脱离最初的语境,生长出新的含义、态度甚至行为倾向。
比如,“内耗”原本是个心理学术语,用于描述个体在内在冲突中消耗能量。但如今,它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的情绪标签、职场批评、效率要求,甚至是一种道德评价。我们说“别内耗了”,不只是表达状态,更在调用一种说话方式,借此划清边界、分配责任。
这样的语言不是静止的,也不是等人使用的。它们像“语义因子”,具备自己的复制能力:它们借助算法推荐流通,被流行文化包装转译,通过公共表达不断复制自己。你以为你在用语言,其实是语言在用你。
所以语言的力量不仅来自权力结构,不仅来自社会共识,有时它来自语言本身的繁殖能力。某种说法一旦被制造出来、获得社会采纳,就开始拥有某种自治性,不再需要我们相信它,只需要我们复述它。
五、用“知识考古学”拆解话语
语言力量最深的部分,是它往往不依赖具体的“控制者”,而是通过结构、共识与语境持续运行。它不是一句话,而是一整套话语逻辑在驱动我们生活。
那么,我们又该如何面对它?
我们无法靠一句“反对它”来逃离语言,因为语言早已成为我们经验和思维的基本材料。我们能做的,也许是学会看见它的结构,学会意识到我们为什么会说出现在说的那些话。
这正是法国哲学家福柯所提出的“知识考古学”带来的意义——不是告诉我们说什么,而是帮助我们理解:为什么我们总是这样说。
在福柯看来,我们所说的“知识”,并不是某种超脱历史的“客观内容”,而是一种特定社会语境中、在特定历史条件下,被“允许”成立的表达形式。也就是说,知识不是“知道”,而是“被允许知道”。这背后依靠的是一整套“话语结构”:它规定了什么可以被说、谁可以说、如何说、说给谁听,以及什么不值得被说,甚至根本“说不出来”。
这种结构,并不像法律那样明确可查,也不像规则那样写在纸面上。它更像是空气里的重力场,默默地吸附着我们的语言和思想,使我们即使没有被明令禁止,也早已不敢轻易越界。
举个例子。我们在讨论情绪时,常常会被建议“要理性一点”。这句听起来再普通不过的建议,其实背后隐藏着一个隐性的“表达秩序”:理性的、分析性的语言更被尊重,而情绪性的、模糊性的表达则容易被边缘化。而这样的偏好并不是天然的,它其实是整个社会话语系统对“何为好表达”的定义结果。
福柯关心的,正是这种“定义”本身。他不断追问:一段话为什么在某个时代能被当作“科学”或“常识”?是谁决定了它的合法性?在这种合法性之外,还有多少被排除、被压制的声音?
这种研究方式,他称为“考古学”——但他考的,不是文物,而是语言系统的地层,是被层层叠压在时代之下的“可能性”。在他看来,每一段历史时期都有其“话语制度”,而这些制度构成了一种看似“自然”的表达框架,却实则由权力关系维系着运行。
所以,当我们说“语言压迫了我们”,其实说得还不够。福柯会说:“是话语系统限制了你能使用哪种语言,能呈现哪种思维,能被听见到什么程度。”他不是想让我们变得多怀疑一切,而是想让我们意识到:我们所熟悉的很多“真理”,其实是权力关系的结果,而非世界的本质。
而要理解这一点,我们不妨从一个最贴近日常、却也最难被察觉的词语开始入手:知识。
六、对“知识”本身的考古:谁能说出“知识”?说出来的又是什么?
我们常常说“知识改变命运”,“知识就是力量”。从小到大,这个词仿佛天然正义,无需解释,也没有敌人。我们不假思索地追求“获取知识”“提高知识水平”,仿佛它是一种既中立又客观的存在,越多越好,越准越强。
但福柯提醒我们:知识并不是自由漂浮的真理,而是话语结构中被允许出现的一种表达形式。它并不总是纯净的,也并不总是为我们所用。相反,它往往承载着隐性的规范、排除、标准和权力分配。
举个简单的例子。在古代,所谓的“知识”,可能指的是经书、圣言、天命——一种由神权和王权共同建构的表达体系;在近代,随着科学方法的发展,“知识”逐渐等同于可验证、可分类、可发表的内容;而到了今天,知识的“合法身份”又被进一步细化为:拥有文凭的表达、被引用的数据、格式正确的论文、算法推荐的内容……
每一个时代的“知识”,都不是凭空产生的。它背后都有一整套系统,在默默决定什么样的说法可以被命名为“知识”,什么样的表达只是“经验”或“个人感受”,甚至连被听见的机会都没有。
这就引出了一个更关键的问题:是谁在定义“知识”?谁掌握着认证它的权限?
是学校制度、科研机构,还是社交平台的推荐算法?是医生、律师、专家,还是媒体、出版社、平台和教育体系?而反过来,那些被排除在“知识”之外的表达,又都去哪儿了?一个老人的养生经验、一个少数群体的讲述、一个孩子的疑问——这些声音,是否有机会被承认为“有效”的知识,还是只能被默默压在“知识的边缘”?
我们越早进入到社会系统中,越是从小接受“什么样的表达是好的”,就越容易把“知识”看成某种高高在上的东西,而不是一个经过筛选和排除的产物。我们在学习写作文、写论文、写简历的过程中,其实也在学习“怎么说话才像个被认可的人”。
所以,很多时候我们追求知识,表面上是在追求真理,其实是在追求某种语言规范的合格门票。
从这个角度看,知识不仅是一种表达形式,它甚至是一种“社会通行证”。它让我们学会如何说话,如何写作,如何在会议、考试、答辩、社交平台中成为“一个可信的人”。而这背后,有无数不被允许进入“知识”的词汇、感受和经验,正被悄无声息地封存。
七、那我们还能相信什么?——福柯之后的问题
至此,我们已经不是在讨论“语言力量”的小情绪问题了,而是在拆解一整个系统:一个通过语言、规范和权力运作起来的认知结构。福柯给我们提供了一种“看穿”的视角,一种提醒我们质疑的能力:当你听到某种“真理”时,不妨先问一句——“它是怎么被说出来的?谁允许它被说出来的?”
但接下来,问题也变得更难了:如果连‘知识’都可能是一种语言力量的结果,那我们还能如何接近真实世界?我们又该用什么方式重新认识它?
事实上,这也是福柯的知识考古学所固有的局限所在。知识考古学是一种批判性的工具,它擅长揭露语言、分类和标准背后的隐性权力结构,告诉我们日常生活中许多看似“天经地义”的事情其实都是历史和权力的产物。
然而,它的批判性与拆解性虽然锐利,却很难直接帮助我们建立新的、积极的行动路径。换句话说,它能够清晰地指出问题,但并未给我们提供具体的解决方案——我们知道“知识”可能是被操控的,但我们仍然要生活在被“知识”定义的世界里。
这时候,也许我们需要一条与主流话语不同的路径,一种不依赖既有分类和标准的观察方式。它不以控制为目的,也不追求定义和规范,而是以一种更温和、更具体的方式贴近事物本身。
这种路径,或许就藏在我们以为早已过时的传统之中——它叫做博物学。
博物学之所以能够作为对知识考古学的有效回应,正是因为它本身即是一种具体的行动方法和实践哲学:它拒绝急于给出定义、标签和分类,鼓励我们用最直观的方式去看待事物本身。
博物学所提供的,恰恰是知识考古学无法直接给予的:它不仅揭示语言结构背后的问题,更教会我们如何在语言之外,以更自由、更包容的方式去体验和表达这个复杂而微妙的世界。
八、为什么是博物学?我们能否换一种方式理解世界
很多人对“博物学”的第一印象,可能还停留在小学自然课本的插图页:那些画着鸟类、昆虫、树叶的彩色页面,旁边标注着名称、科属、分布地。听起来像是一个早已过时的、浪漫但没有实用价值的旧学科。但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去理解,就会发现,它其实提供了一种几乎与现代知识结构相反的认知方式——一种不以规训为目标、不以效率为导向的温和视角。
博物学最根本的特征,是它的观察不是为了控制,而是为了理解;它的描述不是为了下定义,而是为了靠近事物本身。
这和我们今天熟悉的知识系统非常不同。我们生活在一个以分类、评级、指标为中心的知识逻辑中:一个植物必须有学名、科属、经济价值;一项研究必须有结论、数据、发表渠道;一种情绪也要被迅速归类为“健康”或“不健康”、“合理”或“不理性”。
而在传统博物学中,观察者的角色往往更接近于陪伴者、记录者或聆听者。他们可能会花一整天在同一个湖边,看同一只水鸟的行为变化,记录它清晨的活动、午后的静止、黄昏的飞跃,而不是立刻为它贴上“稀有物种”或“生态指标”的标签。
这种“去标签化”的观察方式,看似原始,其实包含了一种深刻的反抗:它拒绝在第一时间给出评判,也拒绝将事物简化为社会规范能够消化的语言形式。
换句话说,如果知识考古学揭示了“成功人士”这样的标签隐藏了狭隘的价值取向,那么博物学鼓励我们放下这种标签,具体地去看、去描述一个人真实而具体的生活细节,比如“一个每天会认真记录植物生长的人”。
举个例子,我们今天在社交媒体上看到一只狗,第一反应可能是“好可爱”、“太治愈了”,或者“毛孩子”、“狗勾”这样一套已经流通很广的标签语言。它是一种高度标准化的情感表达,已经几乎不需要我们实际看见那只狗的个体特征了。
但如果你用博物学的眼光去看,也许你会注意到:这只狗的耳朵有些特别的下垂角度,它在陌生人靠近时会微微后退半步,但尾巴仍然轻轻摇动,它的步伐里隐约藏着一点旧伤。这些细节,并不是为了得出什么“结论”,而是让你真正遇见它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存在。
博物学的这种视角,不只是对事物的态度,也是对知识权力的一种温柔抵抗。它告诉我们:世界并不急于被命名,很多事情可以先被看见、被理解,而不是立刻被纳入哪个“正确的表达体系”中。
更重要的是,它还带我们重新找回一种身体性的感知方式。在今天这个几乎一切知识都被“屏幕化”的世界里,我们很多时候已经不再亲自接触“物”。我们从应用程序里认识花鸟,从短视频里认知风景,从维基百科里查阅物种。但博物学提醒我们:真正的理解,往往不是来源于信息获取,而是来源于与世界的慢速接触。
梅洛-庞蒂说,身体不是认知的工具,而是认知本身。你蹲下来看一只蚂蚁搬家,用手去摸一片石头的纹理,用鼻子靠近树皮嗅到它的味道,这些动作看似微不足道,却可能是从语言力量中撤退的一种方式——它让你不必依靠预设的概念去理解世界,而是重新调动自己的感官和耐心。
当然,我们不需要把自己变成19世纪的自然学者,也不必一头扎进动植物图鉴。但我们可以尝试在日常生活里,练习一些简单的小改变。
比如,在观察一个事物时,尽量先进行描述性的表达,而不是立刻使用评价性的词语。试着说“它的形状是这样的”、“它的声音有些嘶哑”,而不是“它好漂亮”或“它很奇怪”。
比如,在面对一个观点时,练习悬置判断——先问:“它背后的逻辑是什么?”“它是否来自一种不同的语境?”——而不是立刻决定:“这是错的”、“这是对的”。
再比如,在谈话中尝试留出一些空白,不那么急着总结,不那么快地得出结论。哪怕只是几秒钟的迟疑,也可能为新的理解打开一个小口子。
我们不一定能完全跳出语言的结构,也不必强迫自己成为“结构之外的人”。但有时候,一丁点不被规范主导的感知与表达,就足以成为抵抗的开始。
也许,真正反抗语言力量的第一步,不是大声说话,而是学会安静地看。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不想简单地把“标签”一词全盘否定。真正的问题,不是标签本身,而是标签被谁制造、为谁服务、如何被使用。
在语言的力量中,标签是一种简化的力量:它让我们迅速归类、快速判断、提高效率。但这种效率的代价,是复杂性的压缩、多样性的丢失。我们用“情绪化”来概括一个人的全部反应,用“失败者”来终结一个人生阶段,用“高情商”来奖励那些懂得隐藏真实情绪的表达方式。
但博物学视角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性:标签不是为了裁决,而是为了描写;不是为了圈定标准,而是为了延展理解。当我们用更丰富、细腻的词语去命名世界,我们其实也在试着为那些曾被简化、被忽略、被压扁的事物争取表达的空间。
重新命名,或许就是一种微小却有力的反抗。
我们可以不说“成功人士”,而是说:“一个在职场里找到了不再牺牲健康的平衡点的人”;我们可以不说“妈宝男”,而是说:“一个对原生家庭有深厚情感依附、同时也在寻找个人边界的人”;我们甚至可以不说“高效生活”,而说:“一种以节奏为优先、试图与时间和解的生活方式”。
这种新的命名方式,不是要我们拒绝语言,而是把语言重新拿回来,用它去抚摸、呈现、而不是规定。
所以,博物学的“安静地看”,不只是静默,它也是一种慢慢编织新语言的开始。在语言的森林里,重新命名,是我们留给世界的温柔反击。
九、我们还能怎么说话?
写到这里,也许你会觉得有些复杂——语言既是我们理解世界的工具,又可能成为控制我们的手段;我们渴望清晰表达,却又时常被语言自身的结构所限制;我们追求知识,却发现“知识”本身也未必那么纯粹和中立。
但这并不是要让我们对语言感到恐惧或绝望。相反,它是一次提醒:语言并非自然存在,而是历史、权力与选择的产物。正因为如此,它才可以被重新理解,也可以被重新使用。
我们不能,也不需要,彻底脱离语言。但我们可以对它保持一点点警觉,也许是一瞬间的停顿,一个小小的替代说法,一次不那么顺从表达习惯的尝试。
就像福柯教会我们如何拆解那看似“天经地义”的知识结构,而博物学提醒我们,世界的细节仍值得被温柔地看、慢慢地说。
不是所有的词语都要被推翻,也不是所有的标签都要被撕掉。我们想要的是一种可能性:在语言的世界里保留那些还没被完全说死的空间,让复杂的生命可以呼吸,让表达有回旋的余地。
也许下一次,当你感到不适时,不急于说“我在内耗”,而是具体描述自己的感受,比如“我的心跳在加速,我觉得有点不安”。这种方法看似简单,但却是从语言力量中抽离、重新接近真实体验的有效第一步。
十、主题阅读推荐
【点击查看社群介绍】这个世界一切都有了,您只需要把它找到,用就行了!
隐藏内容为会员内容,前1000名199元终身,满额后改为年费,终身涨价到399元。
